2006年12月1日 星期五

為什麼我愛身份地位

1】我愛身分地位,作者是艾倫狄波頓,中文本在2005年由先覺出版。
2】身分地位的定義:個人在世人眼中的價值與重要性。
3】擔心自己無法達到社會定義的成功,或是自己的地位跌落,都會引發身分焦慮。
4】下面是對此書的心得,也試圖探討人為什麼追求身分地位。

我曾經去一間商店買東西,當時我穿著運動服,一附相當隨便的樣子,走到店裡去店員對我不理不睬,我向店員詢問一些細節,店員的態度也是相當冷淡,走出商店 後,我感到有些憤怒。隔天,我換了一個較為正式體面的裝扮,又走進那間店,發現店員與昨天是同一位小姐,不同的是,她對我的態度卻一百八十度大轉變,不但 仔細地為我解說商品,解說時也是笑容可掬。

講這段故事並不是為了嘲諷店家的勢利眼,而是我們可以發現身分地位在社會或人群中所擁有的重要性。讀過一些關於傳播符號的理論後,我們都知道,人的穿著外在可以傳達各種訊息。一開始穿著隨便(或是用一個中性的字眼:輕鬆)的我,傳達給店家的訊息可能是:隨便來逛逛的、貧窮的、不被注意的;後來穿著正式以 後,訊息就改變為:來購物的、富有的、重要的,這樣的訊息傳遞給店家後,我與店家之間的關係改變了。

為什麼我感到憤怒後,反而換了一個裝扮重新出現?照艾倫狄波頓的論點而言,是因為我與店家之間的關係得不到重視而感到羞恥,我想爭取旁人的愛與尊重。而從另一個角度來看,要得到人的重視就必須將自己裝扮成光鮮亮麗的模樣,經濟實力成為了這個時代判斷人價值的基準。

我突然想到一部電影,穿著PRADA的惡魔。那是一部講述關於社會新鮮人無意間進入一間時尚雜誌社工作的故事,那間雜誌社的總編輯是個不斷壓榨員工勞力心 力的惡魔。其中一個場景令我印象深刻,總編輯與其他的工作人員正拿著兩條顏色相近款式不同的腰帶在討論,女主角卻認為這兩條腰帶是差不多的東西,惡魔總編輯狠狠地訓了她一頓,「妳不知道時尚工業對你生活的影響嗎?從我們雜誌社開始報導這種款式的服裝到它退流行了,變成大賣場打折在賣的毛衣,也就是妳現在穿的這一件毛衣。」

連衣服都成為了社會關係的隱喻。

在佛洛姆的著作中提到,人最深沉的需要就是脫離孤獨,我們之需要愛,其根本在於人類的隔離體驗,以及脫出隔離的需要。當體會到隔離感,卻又無法以愛結合,人便會變得羞恥、焦慮不安。人都會經歷過幾種愛:情愛,透過與情人共同面對問題消彌這種不安,是一種具有排他性的愛;母愛,無條件地接受與給予的愛,是對無助者的愛;兄弟之愛,奠基人與人之間平等的關係;以及對神的愛,這種愛又可說是對道德的渴望。

仔細分析之後可以發現,人追求身分地位的動機源自於兄弟之愛這一種愛。兄弟之愛即是對世人的愛,是平等者之間的愛。兄弟愛建立在「我們都是一體」的體驗上,我們渴望與社會打破隔閡,融入社會。所以換言之,這種愛帶有受到他人認同的期待,也暗藏了自我認同的危機。

是先經過自我認同,然後再由他人認同「自我認同後的自我」?

還是我們認同受「他人認同後的自我」?

我們到底要穿自己喜歡的衣服還是別人欣賞的衣服?

因此我們在追尋自我價值的過程中,很容易焦慮。自我的定位越清楚的同時,表示與他人劃清了界線,這種行為等同是宣告自己的孤獨,強化了自己與社會的隔閡感。為了消除這種焦慮感,很自然地我們開始追求他人的認同,追求社會地位,追求社會大眾所認定的成功,追求與社會的聯繫。

然而在追求地位的背後,卻隱含著階級的意識形態。在這個意識形態的框架下,人們渾然不自覺地受到操控,追求屬於自己社群、宗教、性別的身分地位。批判意識形態並無助於解決受限的困境,但理解意識形態卻能幫助我們面對問題。只要世上有身分地位的一天,必然存在著階級的問題。

卡爾馬克思聲稱,政治就是上階層控制下階層的暴力,資產階級壟斷了社會資本剝削無產階級。在共產黨宣言中,他急於終結掉階級意識的問題,並提出了各種實踐方式,諸如:生產器具集中於國家、廢除土地所有權、「剝奪利用此種佔有(按:壟斷社會資本)來奴隸他人者的權力」等。

馬克思的理論其來有自,他的年代正是工業革命後,西方社會的政治經濟體系與物質發展最快速的時代。傳統的中古社會,君王的政治權力基礎來自於宗教,人們無 法質疑自己與生俱來的地位,在那樣的社會若要博取名聲與他人的重視,唯一的途徑便是奉行教會提倡的道德標準,聖經也記載了這樣的故事:耶穌曾讚揚一名將身 上所有的財產奉獻給教會的貧婦,勝於只捐獻身上一部份金錢的富翁,即使富翁捐的錢比貧婦還多。在這個故事中可以發現,過去時代的名聲並不與經濟能力成正 比,甚至在聖經中其他的段落還將查稅官與商人比作惡徒。

但自從工業革命後,整個西方社會的政治思想也從「君權神授」調整為「天賦人權」,人們不再認同宿命,反而相信起自己擁有爭取一切自理一切的能力。於是爆發 了法國大革命,人民為了打破三級階層、爭取自己該有的地位而戰鬥。基督教是一神論的宗教,基督教社會也意味著單一價值觀的社會,當上帝的神聖性被打破之 後,出現的是看似脫序混亂的多元價值觀社會。自由主義是那個時代最重要的思想,自由主義肯定個人的自由(或自主性),任何人皆有自由選擇他認為有價值的生 活方式。照理講,這樣的情況更應該可以讓人發掘自我的價值才是,然而實際上並非如此。

人在拋棄神學後,開始追求科學,工具理性成為了新一代的思考方式。工業革命後,資產主義開始發展起來,資產主義是一種累積資本生產的經濟方式,累積的資本 越多,生產的財富也越多。而資產家們將理性思考帶入了經濟活動之中,開始摸索如何生產更有效率,因此人類史上開始出現生產線與工廠,每個工人用最簡單的動 作製造零件,然後再將零件組裝成產品。在這種情形下,人不但無法追求自我的價值,反而被異化為工具存在,雖然工人同作一件事可以建立起彼此的聯繫,但是卻 失去了愛與感情等等身為人所具備的特質,因此這是人的焦慮與孤獨感最深刻的時代。人類的階層對立,從過去的貴族/平民轉變為資產/無產。

所以位於無產階級的人們,努力試著追求屬於自己的身分地位。

而資產階級也是如此,亦將理性思考應用在追求身分地位上,如何更有效率地更簡單更快速地獲得身分地位。由於資產主義的崛起,加上人可以努力獲得一切的集體 暗示,因此經濟成了近代社會判斷人身分地位的標準。努力的人可以致富,懶散的人會窮一輩子,這樣的邏輯演變成富有的人都很認真努力,窮人都很懶散。要如何 迅速簡單有效率地獲得地位,在這個什麼都可以量化的社會,最直接的方式便是金錢了,簡單名瞭。你擁有金錢,就代表你是個努力的人,有天賦,有照顧其他人的 能力。連追求身分地位都麥當勞化了!

這是一件相當吊詭的事,擁有金錢已經可與道德畫上等號,或許我們也可以說,追求身分地位就等於追求道德。沒有身分地位的人,也會在外表上下功夫,試圖偽裝自己是個有地位的人,博取他人的喜愛。

西方社會的情況是如此,那麼東方呢?相較於基督教文化,東方社會則可說是儒教文化。基督教文化是罪的文化,若得不到該有的愛,人則會感到羞愧與罪惡感;而 儒教文化是恥的文化,在意社會對自我的評價,一切的行為皆出自於和諧。這對於社會地位的追求有何影響?在傳統的東方社會,有著「士農工商」的價值觀,士即 出仕任官,甚至有「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俗諺。

一直到近代,中國才擺脫封建帝制,在此之前,儒家的地位一向是皇帝身邊的輔佐,不同於西洋的民主政治學說與理論基礎,中國儒家只注重權力的輔佐與仕宦,卻 從未質疑統治者的身分。若說西方注重平等的兄弟愛,就算是君權神授的時代,不分貴族平民都仍可以毫無差別地接受上帝給予的愛;但中國古代的權力結構則可說 是虐待狂與被虐待狂的激情結合,天子是上天在地上唯一的代表,權威不容質疑,天子舉行封禪的儀式相當神秘,閒雜人等不得旁觀,人民能做的便是膜拜天子。虐 待狂與被虐待狂的關係,影響了中國人們追求社會地位的方式與態度, 第一、遵循倫理,做人臣便不敢空想大位,但這倫理卻也是代代流傳下來的教條規範;第二、社會取向,害怕動盪不安,放棄自我關切群體和諧,並因遵守社會規範 而得到尊敬;第三、好面子,在意他人的目光,當做錯事情最先注意的必定是他人的目光。

總合以上,追求身分地位是我們熱愛的,但是卻往往在無意間被意識形態的框架所套住,我們在面對身分地位時常發生許多心理壓力,若是能夠理性地瞭解這些意識形態,相信我們才有能力面對問題。

2006年11月2日 星期四

罐頭

每天上學都是那麼地無聊,說實話,學校教的課程一點實用性也沒有,我甚至覺得根本學校機構進行的不是教育,而是洗腦工程。

如果把學校比做一座罐頭工廠,那麼我們這些學生就是被這些無聊的社會價值觀機器擠壓成型的康寶濃湯罐頭,轟隆隆隆隆,轟隆隆隆隆,我似乎聽見了所有人被機器擠壓的聲音。出廠的罐頭披著一模一樣的包裝,有著一模一樣的行動,用整齊劃一的口吻唸著無趣的課文。

「第十二課,殺人的合理性」公民與道德老師在黑板上用粉筆唰唰唰地寫了這幾個字,學校所有的課中,我最討厭的就是公民與道德,因為這是一堂灌輸無聊道德觀念的課程。

雖然我是罐頭,但值得慶幸的是,我只有外包裝跟別人一樣,裡面的康寶濃湯早就臭掉餿掉了,因此我憎恨著這個社會,我憎恨著這個大家都一模一樣的社會,我永遠都無法溶入這個社會。

老師點了坐我前面的同學起來朗誦課文。

「為什麼我們要殺人,第一,經濟利益說,為了經濟的利益而殺人是最能夠被大眾所接受的動機,古人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戰爭中大規模的屠殺早已被視為經濟利益的來源,為了獲得更多的利益,各大強權國家莫不積極發動戰爭。」

我根本聽不進這些東西,坦白講,老師不過也是比我們早出廠的罐頭,跟我們學校的校規一樣都是狗屎,說到校規,不外乎是揀到錢要自己留著,搶奪比自己弱小同學財物,看到有人打架要立刻上前幫忙打人的人,這些日行一善狗屁倒灶的東西,我這種人怎麼可能會遵守呢。

這個大罐頭又點了另一個小罐頭唸下一段課文。

「第二,儀式殺人說,為了理念而殺人被部份人奉為最高的道德行為準則,歷史上最顯著的例子為宗教,宗教的歷史就是一部殺人的歷史,十字軍東征、魔女審判,在這些殺戮的過程中,殺人被昇華為一種與上帝更為親近的儀式,但是隨著時代改變,儀式殺人不再具備完整的合法性。」

老師補充說明,這是因為整個人類社會的政治結構改變的關係,人類政權的基礎本來是建立在君權神授的理論上,後來發生了革命,人類的主權從神轉移到人民身上,因此人們再也無法接受替神服務的想法。

然後,老師點了我起來唸課文。

「第三,快樂殺人說,為了滿足自身的慾望與快樂而進行殺人的活動…」

老師喊停,突然對大家分享起自己殺人的經驗。因為我太喜歡那個女孩了,我希望她能夠永遠待在我的身邊,所以我把她的頭割了下來做成標本,我還把她的手弄成我公事包的裝飾品,這樣一來我們永遠就可以一起牽手散步了….老師說得相當興奮口沫橫飛。

搞什麼啊,所以我才討厭這堂課嘛。

我自己碎碎唸的話似乎被老師聽見了,老師相當生氣地罵我,你這傢伙不專心就算了怎麼可以不尊重老師呢?這堂公民與道德可是在培養你們行為的規律啊。把我罵得狗血淋頭後老師將我趕到走廊上罰站。

被老師這麼一罵,把我的心情搞得非常糟。

我要變壞,變得很壞很壞,幹一大堆壞事,盡情享受為惡的快樂。

好吧,我決定了,等下放學以後我要去扶老太太過馬路,呼呼呼,我要變壞,變得很壞很壞,扶老太太過完馬路後還要去捐款給慈濟,對,我埋藏的地雷將會大大地 撼動這個社會,雖然現在只能先從小地方做起,但最終的目標是建立一座邪惡帝國,在裡面每一個善良的人都要被我判死刑,這就是屬於我的惡之華。

媽的,媽的,媽的,哈哈哈哈哈哈哈。

2006年9月2日 星期六

已然消逝

我開始寫這篇故事。
先將時間的指針撥向前,讓往事如錄影帶一般快轉播映,即使畫面有些破碎模糊。
沿著灰色窄小的樓梯走上三樓,有道油漆斑駁的藍色木門,木門前掛著一幅裸體男人的碳筆素描,灰階如同一張張透明的黑色薄紗層層重疊在男人結實美麗的身軀上。推開木門,是一個狹長的斗室,四週掛滿了油畫與水彩,木板地面沾染上顏料的污漬,兩旁的架上擺放著無數的白色石膏人頭像,石膏像積了不少灰塵,旁邊有兩張小桌,一桌擺放著蠟製的蘋果、香蕉與橫躺的酒瓶,另一桌擺放著小型的貝多芬石膏像、苦瓜以及生鏽的油燈,室的陰暗處堆滿了髒舊畫板,到處都是松節油的 氣味。我記得,畫累的時候李耀生都是在後方的陽台抽煙休息,他總是一臉煩悶的模樣。
當年,高中同學顏笠仁拉我去那間小畫室學畫,我在那裡認識了李耀生,我們倆相當的投緣。每次抽煙時李耀生總是不忘記在我們的面前練習表演他不知在哪裡學會的單手火柴點煙絕技,靈巧的右手讓我們直呼不可思議。
李耀生往往窩在畫室的小角落畫圖,鉛筆的筆尖以某種獨特固定的韻律不停遊移在白紙上,將小桌上的靜物精確地描繪下來。李耀生的眼神是專注的,像個苦行僧一般,努力抑制自己的焦慮用心描繪那些石膏蠟果,深怕情緒突然潰堤破壞了每一段整齊細膩的筆觸。
就算是閒聊的時候,他都仍是那麼地抑鬱。
「說不定我們活在一幅被人描繪好的畫中,在出生前就已經決定了構圖、光線的方向、背景與色調,我們唯一能作的,就是趁畫家打好底稿之前先擺好自己的姿勢。」李耀生曾對我說過這麼一番宿命論的發言。
過去我與李耀生都是志向大學美術系,然而我們都沒考上。
我進了一間私立大學的設計科系,他則消失了。聽顏笠仁說李耀生家裡因為躲債而跑到南部去了,也有人說他入伍當兵,眾說紛紜,我也沒親眼見過他,無法確認消 息的真偽,於是我開始相信起了傳言。傳言是一種很可怕的東西,久而久之傳言會變得比事實還要逼真。我一度以為李耀生真如人家說的,跑到南部去躲債了。
李耀生從現實消失在傳言之中。
真正開始寫東西源自於大學延畢的那一年。因為空閒的時間變得很多,所以開始閱讀起許多的書籍,為了打發時間,也開始寫東西或畫一些充滿低級趣味的四格漫畫 來娛樂自己。大學畢業後,我沒去找工作,因此窩在家中花越來越多的時間在閱讀與寫作上,也開始以身邊或過去的朋友們開始為自己的題材胡亂寫起了小說。我曾經寫過一位朋友,寫完後我寄到他的電子信箱,從此以後他就再也沒跟我聯絡了,生氣了吧,我太愛揶揄那人的小氣。就在這個時期,李耀生再度出現在我的面前。
那時是半夜,我在台北那家24小時營業的書店看書,看完書後去附近一間同樣也是24小時營業的美式餐廳吃東西。用完餐去廁所時,意外發現廁所上的氣窗竟然 沒有鎖,我四周觀望了一下環境,看來我今天可以賺到一餐,廁所乾淨得很恐怖,牆壁四周除了雪白還是雪白,這讓我想到傅科的論點:從美國人對廁所的潔癖這點 來看可以知道美國人的精神狀態是近乎變態壓抑的。頭頂傳來抽風機的聲音,偌大的廁所內只有我一人,門外也沒有其他顧客,踩著小便斗踏上去我搖了氣窗兩下, 氣窗馬上就被我拉開來,窗外是一條漆黑的小巷。遠處傳來了腳步聲,我趕快跳下來,扭開水龍頭對著鏡子裝作整理頭髮的模樣,有個人走進廁所,我從鏡子中偷偷 觀察那個穿著白色衣服的人,看起來像是在廚房中工作的伙計。等他走離後,我才迅速地跳上牆去鑽過氣窗,在巷中緊張地向前跑了幾步路,突然有個人拍了我的肩膀,嚇!回過頭去,是一張笑臉。
是五年沒見的李耀生。
李耀生告訴我,他這段日子以來作了什麼事。原來他當年去重考了,第一次他的學科成積太差,第二次則是寫到一半就擅自離開考場,然後年紀滿二十歲不得已就去當兵了,退伍回來不死心又再考一次,現在終於被他撐到一個二部來讀。他有些不同了,人變得相當客氣,從前臉上的煩悶似乎被埋葬在過去。這五年來到底發生了 什麼事?這個疑問引發了我追求題材的獵奇心態。
從此我常去找李耀生閒聊。

餐廳中放著爵士樂。穿著黑色圍裙的女服務生將他們帶到座位上。耀生隔壁桌是四個年輕人,另一桌則是兩個白人男性。女服務生拿出了菜單遞給耀生與安琪,菜單 上用英文與中文標明,並且以彩色的菜餚照片點綴。點菜時,安琪很詳細地詢問服務生一些關於菜色的細節,最後決定點牛肉三明治的套餐,耀生則是點了加上拌碎煙燻鮭魚肉與火腿的義大利麵。耀生又幫自己和安琪點了海尼根做為飲料。
「我們先喝一點啤酒吧!」耀生提議。
「為什麼是喝啤酒?不喝別種酒嗎?」
「因為喝一點啤酒,可以讓喉嚨順暢,說起話來會更舒服,你不覺得嗎?」
耀生掏出了煙盒,他用右手的姆指與中指拿出一根紙煙送到嘴邊叼住,然後拿出火柴盒。
「你看喔。」耀生俐落地用右手中指推開火柴盒,然後食指與姆指捏住一根火柴棒,他的掌心一縮火柴盒便合起來了,他的手靈巧地將火柴盒翻面,火柴棒的頭迅速劃過火柴盒的側面,火就唰地一聲著了起來,耀生在她的面前花俏地表演點煙的技巧。
「好厲害!」安琪第一次看到這麼特別的點煙方式,不由自主讚嘆。
耀生握住安琪的右手,輕輕地撫摸。
那是令男人忍不住疼愛的手。
「你有一雙很美麗的手,」耀生溫柔地說。
耀生右手撫摸著她的掌心,左手輕滑過她的手背。
「把拳頭握起來。」
安琪緊握拳頭,耀生閉上眼睛喃喃有詞地唸了一些咒語。
「現在你的手上會出現我心中所想的東西。」
安琪張開手掌,掌心中間是紅色的愛心圖案。
她瞪大眼睛,撇過頭去笑了起來,然後又把手拿起來看,她聞到了蕃茄醬的味道。
「怎麼辦到的?」
「秘密。」耀生笑著說。
原來是剛剛耀生趁安琪不注意的時候,用右手沾上蕃茄醬再觸摸她的手。看著她的笑容,耀生忍不住想,我們都活在一個看不見邊界的籠中,也許是我們選擇看不見,但這樣的想法本身並沒有展現出來的必要,因此耀生並沒有跟安琪這麼說。

他問我最近在忙些什麼?我只告訴他說我最近正在寫一篇故事,但我沒說正在寫一篇以李耀生為主角的故事。
從他拿煙的方式,說話的口氣,到有點悲觀的價值觀,我是一名專門研究他的學者,採集他的各種細節製成標本。我想起從前學畫時,畫室老師教導我們繪畫的要 訣,先決定畫面的構圖,然後抓出光影的方向,最後再整理細部的肌理與質感。寫小說也很像是這樣,先決定故事的大綱與人物,接而定出走向與主題,最後再堆砌 所有的細節。李耀生永遠是畫室中老師最欣賞的學生,老師很喜歡用有才氣這三個字來稱讚他,因為他總是能補捉到光影在物體上最幽微的變化,掌握最精準的形。 小說寫到某處我突然卡住了,就是有個地方不對勁。停筆了數天後,我隨便找了個理由前去他家拜訪。
他的房中,貼滿了許多自己畫的圖,或許可以用一種方式來形容這個場面,這是個由許多小型的景框構築的大畫面,像是個層層套疊的世界,李耀生是創造這些小星 球的人,他獨立於外,活動在這個宇宙中,他繪出了每一座星球的樣貌與形式。我看到了幾張圖,讓我產生了很熟悉的感覺,那是我們在畫室習藝時候的作品。雖然我們畫的是同一個主題,同一批靜物,但卻變成了不同的畫面,創造出不同的星球。過去畫室老師曾經拿著我打好的草稿說我的構圖技巧很差,我向他提出了一個幼稚的疑問,如果靜物擺的位置不好那該怎麼辦?
只記得老師輕鬆地用軟橡皮擦掉了我打描的鉛筆線,以美學為考量取了新的位置畫上之前的物品。
原來這就是創造宇宙的起點。
「很多都是以前畫的。」他說。
「你現在還有畫新的圖嗎?」我只顧瞻望著他房中的畫紙。
「有啊。」他從桌上拿起了一本黑色素描本,拿給我看,又是一幅幅精巧的素描,從前李耀生青春年少的表情再度浮現在心頭,我驚覺,這個人仍是這麼地壓抑鬱悶嗎?
「這是我之前養的狗,貝克。」他翻出了一頁狗的素描。「幾個月前才死的。」
「你應該很難過吧?」
「難過啊,牠陪我超久的,我之前運很差一直都在谷底,心情很不好,不過對狗而言牠也活很長了,還好當時牠走的時候能陪在牠旁邊。」李耀生把素描本闔上。
「我覺得你畫圖的功力越來越強了。」我趕緊轉移話題。
「其實我只會畫這些寫實的東西,之前有一些想法,想畫一些比較幻想的題材,就是畫不出來,可能是以前在畫室學畫的時候我被老師定型了吧,這就是我的瓶頸吧。」
「你還有跟畫室其他人聯絡嗎?」
「過年時候有打給老師拜個年。」
「顏笠仁呢?」
「上次有打給他,看哪天我們三個人去哪裡吃個飯吧。」
「你可以問問看老師的意見。」
「老師應該沒辦法教我吧,這種基本層面的問題,我想還是要個人去面對才行。」
「我想這就是創作的根本吧,要怎麼樣轉化你所見所想的東西,有人說,藝術就是將腦內的風景給翻譯出來。」
「你不是在寫故事?我最近聽到一個故事還不錯,想不想聽看看?」
「說來聽聽。」
「有一隻熊想跟月亮作朋友,於是打算製造一艘太空船飛到月亮的身邊,但是他作的太空船不論如何都飛不起來,最後看到池塘中的月亮倒影,他跳到水中開心地與月亮玩了起來。」

他看到床頭與床頭的地毯滿是被香煙燒得坑坑巴巴。深紅色地毯上的香煙燒痕,是廉價旅館的特產,總是很不整齊地分布在床頭附近、床頭旁的櫃子、或是浴室的盥洗台上。每一個痕跡的背後都擁有屬於自己的故事,包含了無法言表、外人難以解讀的告白。
直到剛剛,他與安琪第一次一同踏進這座旅館。
「我最近聽到一個故事,」耀生以一種緩慢地方式說,「有一隻熊想飛到月球上去冒險,於是開始製造一艘太空船,從夏天到冬天,甚至他忍著冬眠期帶給他的睡意 努力工作才大功告成,他在太空船中倒數計時準備發射,1098765432,還沒數到1,卻反而睡著進入了冬眠,因此太空船還是沒有發射 出去,等他醒來的時候發現大地都是一片白皚、原來是被雪覆蓋住了,他從來沒見過雪,所以他以為這就是月球,後來玩膩了他想要回到地球,接著又在太空船發射 時睡著了,直到春天才從太空船中醒來,那隻熊到死前都一直以為自己曾經到過月球。」
雖然光線昏暗,安琪注意到了耀生的手臂。她坐在床邊,她將手伸向他,安琪的手指輕盈又細密地撫摸他左腕的傷痕。
「那是煙疤,」他的表情顯得相當悲哀,「從我十四歲起,就開始有了,」他跪了下來並握住安琪的手。
「我的母親是個嚴厲的人,只要我一犯錯便會狠狠地打我唸我,她曾經在我洗澡時候衝到浴室中連續打了我好幾個耳光,人渣、沒用、後悔把我生下、這類難聽的話 都罵了,從那以後我的體內瀰漫著一股臭味,那像是腐爛水果的氣息,有點甜又有點腥臭,讓我反胃得想吐,我終於承受不了,於是開始藉由抽煙來抒解,我以為每一次抽完煙後殘留在鼻腔的煙味可以壓抑住那個味道,但是我錯了,不管多焦慮地抽煙,體內的腐爛味道依舊無法揮去,直到我不小心被香煙燙到左手,在被燙到的 一瞬間,只有左手上的灼熱與刺痛、還有皮膚微微燒焦與煙味混合的香氣,在我腦中擴展為無限大的存在將其他思緒排擠出去。」

李耀生陷入了只能描繪現實的窘境,而我的想像卻開始盡情膨脹。
故事的標題叫作「煙疤」。我以李耀生作為主角,是個很善於偽裝自己的人,在開朗的外表下,卻有以香煙自殘的習慣。會試圖把自殘放到故事中,起因於我的青春 時期,身邊聚滿了有自殘習慣的朋友,高中時有一位學姐,她手臂上的刀痕總是深得恐怖,她的傷口往往表面上癒合了卻又在深處裂開綻血。這些人都有一種特性, 絕不輕易暴露自己的傷口,包括肉體也包括心靈。為了解他們的想法,我曾經試著也拿著美工刀片劃過我的手臂,光是短短一刀就讓我痛得罷手,而傷疤久久不能消 去。到底是怎麼樣的心理狀態會讓人干於忍受這麼激烈的疼痛?很多年後我聽到一種說法,即是以痛苦對抗痛苦。我不知道李耀生有沒有這樣的習慣,但在戲劇張力的考量下,我以為很適合我的故事。心中有個很單純的想法,就是試圖以書寫來尋找隱藏在背後的答案。
我的確是太單純了,寫到一半時便苦惱了起來,那就是我從未見過真正的煙疤,而我也沒有過這種經驗。苦於思索無出路的同時,李耀生突然打了通電話過來,說要來我家拿一些片子給我看。
我們蹲在我家樓下的騎樓前抽煙。
大半夜的,整條馬路上都沒什麼車子來往,我很喜歡這一帶夜間的景觀,空蕩蕩的馬路,打烊的店家,對面是一些廢棄的公寓,路燈將整條黑闇的馬路染上了一片金黃,偶爾有台汽車或機車呼嘯而過。
突然聊起了女人。
李耀生說他很喜歡刺激,追求女人的過程總是讓他欲罷不能,每個人的心裡面都有一個填不滿的洞,這個洞常被一座大門所掩蓋,而他的大門則是被一個大他五歲的酒店小姐開啟的。
「哇靠有沒有搞錯!」我驚呼。
他說他也不是一開始就知道的,當時他們第一次發生關係時,竟然還是兩個人騎一台小摩托車進去汽車旅館,讓他回想起來不禁感到好笑。
我實在不知道該對這個苦情鴛鴦的故事露出怎麼樣的表情好。
他又接著講下去,「那初次進去的感覺,真的是喔,銷魂蝕骨。」
「那個女的後來呢?」
「不知道上哪去了,分手後就沒聯絡。我相信人真的就像心理學家講的,有戀母情節,因為她我才發現原來我喜歡年紀大成熟的女性。」
他又拿出了一根煙,掏出火柴來點。在那一瞬間被磨擦出的火光映照下,我瞥見了他的左手腕,上面竟滿是如小山丘狀起伏的疤痕,我愣了一下。是我的想像觸碰到了真實還是我的想像干擾了真實?
「你的手怎麼了?」我故作鎮定地問。
「不過是煙疤。」他若無其事地答。
「怎麼會有?」我再問。
「我之前有躁鬱症啊,沒跟你講過嗎?」李耀生顯得有些不耐煩。
「沒有,那現在呢。」確實沒有跟我講過。
「我有吃藥控制,好多啦。」李耀生似乎不太想談這個話題。
「怎麼會有煙疤。」我不死心,試圖逼近。
「之前心情不好就會這樣。」輕描淡寫地化解了我的攻擊。
「哇靠還鍊條狀的耶。」只好故作輕鬆來鬆懈他。
「就拿煙一直點一直點,一直點。」他仍舊是不肯鬆口。
他用拇指與中指捏著煙屁股,用力一彈,尚未熄滅的煙蒂在夜中劃出了一道紅亮的弧線,直接墜地散落成小小的零星火光。

耀生緩緩地說完了故事。雖然光線昏暗,安琪還是注意到了耀生的手臂。
耀生站在燈前,逆光描繪出他結實的身體線條,在昏暗燈光中隱約可見左腕遍佈著疤痕。粉紅色飽滿的脹大欲裂的皮下組織,被薄如蟬翼的透明真皮緊緊包覆住。旁邊點綴著幾個淡褐色的舊疤痕。一連串七八個圓形小丘組成了一條鍊狀的傷痕攀爬在他的左腕。
他的左腕,總是能以充滿技巧的方式躲開你的視線。神不知,鬼不覺。你永遠只能記得他左腕的輪廓,卻無法想起上面的細節,手毛多不多?膚色深淺?幾顆痔?然後你投降了,接著便硬將你對右腕的記憶強套在左腕身上。對對對,我記得是那樣沒錯。你心虛地自言自語,流下一滴冷汗。
如果是當初套用右腕印象看到的左腕,理所當然有著光滑的肌膚、略多的手毛、小麥般的膚色,呈現健康形象的左腕。
理所當然?
將經驗法則移植進類似形象這件事本身就不該是理所當然。
所以「理所當然」那不是你當初套用右腕印象看到的左腕。
安琪靜靜地聽著耀生的告白,她輕柔地摸著他的臉。
「為什麼你要告訴我?」
「聽我講了這些話,讓你很不舒服嗎?」耀生將安琪的手放回她的膝蓋。
「不是的,我不討厭,只是有點沉重。」
「因為你是個能讓人輕鬆的人,輕盈與沉重,輕盈永遠是站在正面的一方,這樣的說法似乎很難讓人理解,不過遇到了你我總算能夠明白。」
「對不起,讓你聽了這些莫名其妙的話。」他抱歉地說。
「沒關係的,」安琪搖搖頭,「不過我不太懂,為什麼你會那麼在意你母親罵你的那些話。」
「妳也會在意別人辱罵妳的話吧,更何況是自己的親生母親。」
「不,你直接說吧,從前你跟你的母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讓你這麼在意。」
耀生沉默了半晌,「請妳打我吧!」耀生再度用兩手握住了她的手。
「什麼?」對耀生的請求安琪感到很不可置信,「你這要求,太奇怪了,我我做不到!」安琪將耀生的手甩開,拿起了自己的包包走向門口,耀生追了上去。
「沒想到,你竟然是那種有古怪興趣的人!」
「是的,如果你這麼認為的話。」耀生擋在門口。
「請你讓開吧,我要回去了。」
「別走。」耀生拉住了安琪的手。
「這樣,你滿意了吧!」安琪突然打了耀生一巴掌。

創造出許多小星球的李耀生,慢慢地也被收納入我創造的敘事宇宙。
「耀生」的性格越來越接近李耀生,李耀生的行為卻越來越接近耀生,這或許是屬於寫小說者獨有的想像,妄想自己的虛構滲透入現實,妄想自己筆下人物的愛恨情 仇現身於人間。差點忘記一件事,耀生本來就是以李耀生為素材而創造出來的人物。我起初以為,這會是一個關於幻想成真的故事。
在那間燈光昏暗的賓館,李耀生赤裸著上半身。
「你覺得我騙了你嗎?」他突然難過地說。
「我總是習慣拼命地扮演別人眼中的我,但是我也有扮演不下去的時候。」
李耀生拿起煙,朝自己的手臂上用力捻。
我突然睜開眼睛,發現躺在自己的床上,原來我在不知不覺間陷入熟睡了。那是所有熟睡的人都有過的混亂經驗,自己身體感受到的時間多於或少於現實真正的時 間。時間的流速被扭曲了,我身處在一個緩慢行進的時空中,但我並沒有察覺到這一點,因此我誤以為我正處於平時正常的速度,相對之下在這個時空外的時空,時 間的流速反而顯得疾快。
在這股超現實的感受下,我持續地寫,終於完成煙疤。
難掩興奮之情,我將這個故事傳給幾位朋友看,有些人給了很好的建議,也有人評價不壞。最在意的還是李耀生的看法,畢竟這是以他為主角的小說,我把檔案寄到了他的電子信箱,並留了話請他給我一點想法。其實是很緊張的,我怕因此會破壞了友誼。
我還記得那天在他家閒聊的話題,先是聊起了繪畫,後來他跟我講一個故事。
「你不是在寫故事?我最近聽到一個故事還不錯,想不想聽看看?」
「說來聽聽。」
時間停格在記憶的當刻。
「有一隻熊想飛到月球上去冒險,於是開始製造一艘太空船,從夏天到冬天,甚至他忍著冬眠期帶給他的睡意努力工作才大功告成,他在太空船中倒數計時準備發射,1098765432,還沒數到1,卻反而睡著進入了冬眠

「我還記得你上次對我說的故事,那個飛到月球的小熊。」
「妳覺得我騙了妳嗎?」耀生難過地說。
「我曾經以為,不要從夢中醒來是一件悲傷又幸福的事。」
「對不起,我總是習慣拼命地扮演別人眼中的我,因為我
安琪停下腳步,注視著耀生的眼神,那是羞怯的眼神,安琪對耀生點點頭,耀生才繼續講下去。
「不要離開我,好嗎?」
「我不會離開你的。」安琪摸著耀生的臉。
「我的母親總是那麼地兇,對我那麼地殘酷,但我仍舊不希望失去她。」
「你一定很想念你的母親吧!」
「我無法再繼續想下去了。」
安琪搖搖頭露出了「沒關係我不會生氣」的微笑。
「我在國中的時候,曾經一度耽溺於自慰,每次洗完澡走出浴室,母親就會問我怎麼洗澡花那麼多時間,然後便生氣地罵我浪費水跟瓦斯,有一天,我在浴室的時候,母親打開了門,我死命用手玩弄陽具的模樣被她逮個正著,她生氣地衝到我的面前打了我一巴掌,就在那時
耀生突然感到一陣噁心講不下去,他點了根煙,焦慮地吸吐著。他欲言又止的模樣,讓安琪意識到,若是要讓耀生面對自己的記憶,唯一的辦法就是變成耀生母親的角色。
於是安琪打了耀生一巴掌,耀生的煙因此掉到地毯上。
「我射精了,」耀生哭了出來,「我射到母親的手上,她用輕蔑的眼神看著我。」
安琪緊緊抱著耀生,試圖將自己的體溫傳達到他的身上,「她手掌上都是我的精液,然後又打了我好幾巴掌,髒死了,髒死了,母親持續憤怒地辱罵我,滾熱的精液 沾到我的臉上,我嗅到了一股腥味,她生氣地走出浴室後,我一個人裸體站在浴缸中,等我回過神來,臉上的精液早已變得冰涼,但那股甜甜的腥味卻揮之不去,腥味已經進入了我的體內到處流竄,我開始搞不清楚那是精液的臭味還是我內臟腐爛的味道,我好怕那個味道,那讓我不停地想要嘔吐。」耀生在安琪的懷中流著淚水 訴說,她將手伸向耀生,手指輕盈又細密地撫摸他左腕的傷痕,她的手滑到耀生的褲子,替耀生解開了拉鏈。
安琪溫柔地說,「事情都已經過去了,你不需要再這樣折磨自己了。」
耀生發現,安琪的髮香充斥著他的鼻腔。
靜默從昏暗中冉冉昇起。
耀生掉落在地毯上的煙,在那一片猩紅上留下了暗色的斑點。

檔案寄了出去,但是李耀生並沒有回應。
我起先以為是電子信箱的系統有問題,於是又寄了幾次,仍舊如此。我撥了通電話給他,機械化的女人聲音告知我電話沒有開機。有股不好的預感。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前往他的住處,只看到他家的信箱塞滿了廣告信件,怎麼按電鈴怎麼敲門都沒有人前來應門。
李耀生又再一次消失了。
我問顏笠仁,你知道李耀生上哪去了嗎?
顏笠仁對我的問題感到疑惑。
我又覆述了一次問題。
「李耀生,不正是你之前傳給我的小說中的人物嗎?」

地球將不停地轉動,而李耀生時間的刻度只能停擺在小說的文字中。他永遠地消失了,消失在這個現實之中,卻存在於讀過這部小說者的記憶深處,變成讀者們談論 的話題。已經沒有人記得那個曾在畫室角落壓抑自我情緒拼命刻圖的李耀生,只剩下那個有著被虐待狂的耀生在小說的情節中不停翻轉。李耀生手上的煙疤,隨著安琪的巴掌聲轉換為我寫下的一字一句。
虛構誕生於現實,虛構正齒囓著現實。
我起初以為這是一個關於幻想成真的故事。
李耀生從現實隱遁至我的敘事宇宙中,從此成為我星球的居民。他的身世與背景早已被我寫下,註定按照宿命的構圖行動,環繞他的不是黑暗,而是我調整好的燈光,起伏在他身上細微的光影變化是他無法對抗的命定悲劇,他再也擺脫不了我強加於他身上的情節。
現實在虛構中毀滅又再度重生,現實成為了虛構中的現實。
原來這是個現實轉變為虛構的故事。
也許,我們真的活在一個比現實更巨大的虛構框架之下。
我陷入了改編世界的快感,不停地創建大大小小的星系。週遭的一切被如同黑洞的我從現實吸入,穿越窄小的蟲洞因質量過於巨大而崩壞,進入我的宇宙轉生為銀河中的繁星。
於是我開始將我自己寫進這篇故事。